武者之黃昏-劉家良

文/蘇國雲

 

(編者按:本文原載1986年2月5日出版的《中外映畫》雜誌第76/77期合刊,現更正和補充了一些資料,並略有刪節。文章完成於劉家良離開「邵氏」後遠赴大陸拍攝的《南北少林》成績未如理想的時期,故文中的他顯得有點失意。文末提出了一個疑問:「只是不知日落西山後,明天還會不會再有日出?」其實,1986年下旬,他便被「新藝城」羅致,先是在《橫財三千萬》中當演員與武術指導,繼而導演了《老虎出更1、2》、《新最佳拍檔》等賣座片,一直到1994年《醉拳III》後才因病停止工作了一段日子。)


不經不覺已黃昏

 

「功夫良」劉家良原來已經53歳,眞是不經不覺。現在且配了一副老花眼鏡。人生七十古來稀,若以太陽的昇沉喻作人生的歲月,53歲大槪也算得上星黃昏了吧。

用黃昏比喩現在的劉家良,雖 然十分「老土」,只是思前想後,卻找不到更恰當、更貼切的形容。

 

劉家良之所以像黄昏的落日,不單是因為他已53歲,或是他的爭業已在走下坡,而是他的思想、生活、武功、人生觀、一切一切,都與那黃昏的落日太相彷彿。

黃昏雖不若如日中天時光芒萬丈,霸氣迫人,可見卻依然燦爛奪目,且精華內歛,益發叫人懷念。

 

日落的太陽眩目迷人,因為它想拚盡力氣把最後的光芒發揮殆盡。劉家良亦然。他依然有與現在雄霸功夫片壇的成龍、洪金寶等「後生仔」爭一日之長短的雄心。

 

「我覺得自己最唔好就係好勝,永遠唔服輸,就係唔想…『衰』」比『靚仔』 睇。佢地拍功夫片,我就要同佢地鬥拍,拍得好過佢地。」劉家良往往於午夜十二時才飮酒,只是酒入愁腸愁更愁,酒後往往便會有這種時不我與的感觸,「思前想後,覺得做咗咁多年,得到乜嘢呢?」

 

我們暫且不提「功夫良」在電影圈內混了這麽多年後究竟得了甚麽、失了甚麽?不如讓我們先了解這個黃飛鴻傳人實在經歷了甚麼。

 

細說從頭


第一章:投奔怒海

 

那天劉家長子家良背着書包,照常的向母親道別,準備上學去。他剛走到街口,卻給父親一把拖住,如此這般劉家良就被拖上了廣州最後一班到香港的船去,使到後來香港影壇有了這個大名鼎鼎的「功夫良」劉師傅。這船叫「西安號」,而劉師傅當年才不過14歲。

 

劉家良坐在船上,對所發生的事仍懵然不知,還傻兮兮的指着那色澤時淡時深的海水嘻嘻哈哈,感到很是新奇。「隆」的一聲, 一顆炸彈突然的在面前爆炸。

 

劉師傅在憶述這事的時候是笑嘻嘻的,像一件無關痛癢的陳年舊事。然而我却能想像這個驚魂甫定的14歲少年,那時一定感到前路茫茫,像電影《投奔怒海》那樣。

原來那年是中國政權易手的年份,劉家良就像其他很多人那樣跑到香港來,在此地落葉生根,兼且闖出一個名堂。劉家良到達香港時還背着那個書包,可是從此以後他便再沒有碰過半頁書。

 

一切都靠他那一雙拳頭。

 

第二章:雙拳闖天下

 

劉家良初入組影圈做「打仔」,就有人說他是「癲佬」。事緣某次他拍李鐵導演的戲,眾武師埋位亂打,有著一身真功夫的劉家良一出手,便把對手「打到成個人飛咗出去。」嚇得某阿姐花容失色,大叫此人「係癲嘅,佢嚟真㗎! 」

 

終於那天劉家良收了「半工 」,就被趕離片場。

 

這使劉家良慨嘆為何拍電影不用眞功夫,而要「打假嘢」?我想這經歷不多不少都影響了以後「功夫良」在其電影中愛用硬橋硬馬真功夫的風格。

 

劉家良第一次拍戲是經由父親劉湛的朋友介紹,拍的是顧文宗導演的《關東少俠》。只是當時他對 「踩畫」(即拍戲)這事業並不寄予厚望,因為他最大的興趣乃是敎功夫。而且他這種武打群衆,往往撐著眼皮等到天光還未能拍到半個鏡頭,更離譜的是「拍唔到冇錢畀!」

 

於是他想過放棄,做回敎功夫的老本行。

 

這樣他便去敎鬼頭警司打功夫,也曾孤身到三山五嶽的澳門當敎頭,時年17歲半。

結果如何?這些小兒科當然是應付裕如了。只是,有一道難關劉家良卻是怎也闖不過。因為不能動武。

 

話說劉家良突然興起棄武從文的念頭,經友人介紹往當年的華人行見一份月薪30元的洋行工作。本來職位低微,又有熟人推薦,應該沒什麼問題。可是最後那主管補問了一句:「你識唔識英文?」

 

劉家良就是如此失去了這份工作。其實求職碰釘子是司空見慣的事,可是這卻激發了好勝的劉家良「唯武至上」的觀念,「我發誓要用武功打天下,書本學問係冇用嘅!」

 

可是一切還是要靜待機緣。終於還是托其祖師爺黄飛鴻的鴻福,一把拉他回電影圈。原來有人找他拍《黃飛鴻一棍伏三霸》[1]  。此片票房收得後,《黃飛鴻》電影便一部一部拍下去[2] ,而劉家良算是成為真正的「打仔」了。


有麝自然香,劉家良的名字在武師中很快便「響了朵」。可這名堂卻是貨眞價實換來的。因為當年打 鬥的道具全是「堅嘢」。真的檯、櫈、竹全都往人的身上砍,粉碎在眞正的血肉之軀上。成龍現在那些 「飛機木」與「糖膠玻璃」,相比下僅屬小兒科而已,只怪當年的電影科技不及現在的進步。

 

慢慢劉家良便兼任武術指導,開始「度」武打場面,才華得以發揮,也開始為人賞識。

 

陳寶珠那部家傳戶曉的名作《女殺手》 [3]便是他任武指的,武打場面更開始由他執導。到後來陳寶珠、蕭芳芳都指定非劉家良任武指不拍。我們在電視上重溫這些粤語長片,間中也可看到年靑時期的劉家良,扮的是與其忠厚外貌很不相稱的「 寒飛」。

 

第三章:與邵氏的「半生緣」

 

後來劉家良就入了如五指山般 囚困了他大半生的「邵氏」。

 

大家應該還會紀得劉家良眞正成名,是始於他與「血腥大導」張徹[4]的合作。那時他巳全權負責武打埸面,更參加劇本創作,做導演的張徹反而十分輕鬆。

 

只是最後還是與張徹鬧翻,還差點對簿公堂。

 

其實說來說去都是錢作怪。當時劉家良雖然勞苦功高,卻只得九千多元月薪。遠在台灣的王羽[5]和蔡揚名那時亟欲劉赴台助一臂之力,劉乃義氣仔女,當然一口應承。於是兩張支票擺在劉眼前,合共17萬大元。

 

「我咁大個仔都未見過咁大筆錢,買樓都夠啦。」 於是他跟張徹講,張徹開頭唯唯諾諾,可後來又出爾反爾,不放他去拍兩人的電影,還指劉家良毀約,要吿他。與張徹談不攏,劉氣冲冲步出公司,卻赫然見到「長弓要吿劉家良」的横額已經掛在門口。

 

「我嬲到火都從頭頂冒出來, 同佢打生打死,佢竟然咁對我。」「我劉家良一離開你,你就一路dup,有我!冇你!」劉家良當時氣到差點要爆炸,怒罵張徹。

 

就這樣他便不顧一切的跑到台灣拍戲,為了17萬,也為了一口氣。

 

戲拍完後他回到香港,有感於電影圈的奸詐,萬念俱灰,於是準備執包袱到美國敎功夫。但方逸華甘詞厚幣向他多次遊說,希望他為「邵氏」開戲。

 

從前劉家良不受重視,甚至與邵逸夫及方逸華都素未謀面,可是今次「邵氏」卻待他有若上賓,方逸華更親自派專車接他到「邵氏」別墅玩,既捉棋又打桌球、乒乓球兼飲酒食飯。他開頭的態度還很強硬,但最後抵不住方逸華以激將法問佢「係咪唔掂?」而終於答應。 劉家良形容當時「係條氣最順嘅時候。」不過他以為方逸華始終不喜歡他,也是由於他當時「太契弟」及粗魯的態度。

 

《神打》是他應承了方逸華後一日便立刻開拍的電影,隨着此片的受歡迎,他便為「邵氏」一部一部的拍下去, 拍出了很多部現在仍膾炙人口的功夫片。 劉家良終於實現了他的誓言。

 

「中國」的劉家良

 

在我眼裏,劉家良是一個很「中國」的人,只因他是一個眞正的武者。他的「中國」並不像時下流行的「民族歌」那樣大聲叫囂,而是發自他底深厚修養的中國功夫。 他深得中國功夫的神髓,因而也必 然沾染了 「中國」的氣質。我想這「民族情緖」是這種修養的不自覺流露。

 

你不信可以先聽聽這段話:

 

「武功係一門學問,又係一種境界。譬如好簡單 ,你練功夫可以一拳打死人,呢個係一種境界;但有時你又會考慮到別人可以一拳打死你,於是你又要練一種拳法唔比人打死你,所以境界係無止境嘅。但係修養就一定要做到對方出手打我,我就會有一種戒備,戒備就自然唔會輕易出手,呢種係修養……修養又係一種忍讓,你要懂得對方嘅力有幾多,即係人地比幾多力你,你就忍讓幾多……」

 

劉家良的武功哲學我聽得一知半解,然而我卻總是直覺地認為這和中國哲學思想是一脈相承的,雖然我對中國哲學也是一竅不通。

 

仍不信的話可以再聽聽以下這幾段十分煽情的自白,保證真實無訛。

 

「去到長城,就感覺到自己好似一條好漢一樣,前望望,後望望,係一條唔斷嘅線,使我有一種身 為中國人嘅驕傲感覺。果種感受,錢都買唔到。」

 

「去到故宮,睇到咁多宮廷古物,就聯想到八國聯軍當年搶咗我地咁多呼,聽人話呢條柱有以前嘅 子彈窿,果條樑有炮彈轟過嘅痕迹,差唔多就喊出嚟……我覺得中國人實在太弱嘞,所以我希望以中國功夫表現中國人唔係弱者……中國仲有好多武術門派未發掘出來…… 」劉家良滿嚴肅的說出這番話,而我也實在料不到現在還有人到過長城和故宮後仍會發表這種近乎天眞的「民族大義」的偉論,除了那些電視藝員在介紹風光名勝時總不忘這樣宣傅外,我推想劉家良應是影視圈中仍有這種思想的異數了。 不過我信劉家良是眞心的。


得得失失,從前、現在

 

既然人到黃昏,且讓我們為劉家良算一算賬。劉家良在影圈打滾了多年,得到了「劉師傅」及「功夫良」的美譽。這不算是甚麼新聞,因為係人都知。可是還會有甚麼呢?一個活了 53年的人。


有。有很多。很多。


劉家良有一個「拍硬檔同撈同煲」的父親劉湛,他傳授劉家良一身功夫。當年父子一齊去做那卑微的武師,同甘共苦。所以他有「戀父情意結」,但不是佛洛依德式的,而星出自傳統中國倫理下對父親的仰慕及尊崇。不過劉家良對父親是有點近乎膜拜了 °

 

他有兒有女有老婆,而且是廿四孝父親。他說武者總是比較喜歡自己兒女的。可惜「仍然是膝下猶虛」。劉家良嘆一句。因為子女都不想承繼其功夫衣砵,一個個都跑了去唸電腦、時裝設計、經濟這些時髦玩意。

 

從前的劉家良拍戲當然是掙到不少錢,可是大部份都舖到馬會的草皮上去了。他說下一場注可以幾 十萬。直至他考慮要送子女到加拿大讀書,才突然感到「父親養育我,咁我係咪應該養育返子女呢?自己咁辛苦賺嚟嘅錢,用嚟花天酒地,値唔値得呢?於是自己同自己講,唔好賭!」中國的武者都一諾千金,劉家良亦如是。

現在的劉家良雖然仍然喜歡玩車,但勞斯萊斯都已經賣了,不再那麽狂熱。日常的嗜好是與他那9條狗跑步玩耍,晚上看外國錄影帶,像那些平凡的美國布爾喬亞。

從前的劉家良都會與圈中人趁趁熱鬧,花天酒地打麻雀。現在的劉家良已經謝絕一切應酬,差不多和圈中酒肉朋友斷絕了。因為他們全無義氣,缺少「真誠」。仗義每多屠狗輩,是以劉家良有些「眞正朋友」是黑道中人。從前的曾志偉 、麥嘉、石天都曾經跟過劉家良出身,現在這三位紅人撞到劉家良雖然仍然滿臉堆笑,滿咀「大佬、大佬」,可是劉家良說這些都是「虛火」,不會長久。馮寶寶成了他唯 一的圈內朋友,有時會互吐肺腑之 言。「馮寶寶好純眞。」劉家良說。

 

從前的劉家良有惠英紅?現在的劉家良有翁靜晶。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也沒有興趣知道。

 

從前的劉家良武功了得,現在劉家良好像感到有點退步。老了?不過他又連隨否認,辯說其實是腦子轉慢了吧。

 

從前的劉家良如日中天,但現在劉家良似乎巳經接近「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境地。

 

不打緊。只要從前的劉家良是眞正的武者。現在的劉家良是更真正的武者。這已經無憾了。

 

只是不知日落西山後,明天還會不會再有日出?

 

 

1 原文是《黃飛鴻初試無影腳》(1954,胡鵬導演),經考核後,劉家良正式參演的第一部《黃飛鴻》電影,應是《黃飛鴻一棍伏三霸》(1953,胡鵬導演)。他在片中飾演「阿標」一角。
2 劉家良在2010年「第2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予他「終身成就獎」時,說他拍了70多部《黃飛鴻》電影。

3 《女殺手》,1966年,莫康時導演。
4 張徹導演的電影,不論是早期的武俠片、後來的功夫片以至時裝片,所有打鬥場面,必以極度血腥、加以慢鏡頭的盤腸大戰告終,故有「血腥大導」之稱。
5 王羽,以主演張徹導演的《獨臂刀》(1967)成名,後來追隨鄒文懷離開「邵氏」,替「嘉禾」拍片,之後往台灣發展。蔡揚名(又名歐陽俊),台灣導演,台語片時期是很受歡迎的男星,轉當導演後曾赴香港執導《警察》(1973)。其他作品有《慈悲的滋味》(1979)、《女性的復仇》(1981)、《錯誤的第一步》(1985)、《大哥大》(198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