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阿瑟潘的「天路歷程」(文/吳昊)

此間放映的《小人物》(Little Big Man,1970)(註1)給一個瞎了眼的人剪掉片末的幾個鏡頭,使得整部電影變了質。老酋長要死了,小人物看看天(被剪的版本),很明顯,帶給人的印象是:紅印第安人的文化雖經無數次戰亂迫害還未至死亡,但現在則開始壽終正寢。可是老酋長並沒有死(原版),卻和小人物下山,一個文化得到了形而上的再生。那一剪割斷了意念的脈絡,那一剪搗毀了阿瑟潘(Arthur PENN)的情懷。

 

無可置疑,《小人物》是阿瑟潘意念最複雜精神最圓滿的作品,甚至可以說是他本人的「天路歷程」(Pilgrim’s Progress)。不但是個人在精神上的搜索歷程:關乎生存的苛刻,關於失敗,關於個人的成長,有關生之悲愴又關生之悅樂。而且也是阿瑟潘進入美國文明的層面上的搜索歷程:關於歷史的真和傳說的幻,關於在生與死的原始事實的嬗遞中,人類的荒謬如何變作英雄的神話性,又關於文化的起末。顯然阿瑟潘是把歷史帶入心理學的層面,又把歷史及心理帶進人類學的範疇。於是《小人物》批判了美萊村的屠殺事件(註2),頌揚了反戰的和平精神,也暗示着嬉皮(註3)作風白種紅人的浪漫主義。此所以《小人物》濃縮了整個西部,西部濃縮了整個狂暴的世界,而又同樣濃縮了過去及現在的兩個時代。

 

第一次看《小人物》時覺得阿瑟潘在「大」處得手而「小」處卻摸不着邊際,他始終不能交代小人物的精神歸宿,他是否在聖者的老酋長身上領悟了禪樣的平和依然值得爭論,而且老酋長向上天禱告希望死後與星辰並列,但卻死不去,下山時帶着一份悵惘之情(他說:「這樣的,法術有時應驗,有時無效。」)。這是生的無可奈何,其間包含了多少的血淚,多少的堅毅。(看第二次)我覺得阿瑟潘的論點,其關鍵完全在此:搜索不是手段,而是生存的最終目標(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一個人在未進入老年便要接受東方哲學的精神淨界,只是未老先衰的先兆。小人物不能這樣,阿瑟潘也不應該,我們亦不能如此。當你接受一個新的身份,體會一種新的經驗,領略生命的殘鱗片影,然後再找尋另一個身份另一種經驗,每一次的轉變就是每一次的「再生」。這種永恆的追索使得《四面楚歌》(註4)(Mickey One,1965)顯得晦澀,《小人物》給你的端倪會使人茅塞頓開。

 

紅印第安人的傳說很少有關人類的再生,英雄死後化作飛禽走獸或與星辰並列,但傳說中有一條恆河環繞地球流動,象徵了生命的嬗迴不息。當小人物對老酋長重提這個傳說,拖他避災,涉足恆河,逃過屠殺禍害。顯然阿瑟潘達成了他的暗喻:一個人(小人物)和一個文化(老酋長)得到了再生。阿瑟潘利用physical clumsiness and squeamishness反映小人物的情緒混亂,每一次的死亡都拍得淒厲而重壓感,猶如一掌摑醒胡言亂語的人,小人物每一次的死亡,便每一次放棄自己的舊身份,(阿瑟潘的手本戲:暴力達成交通——打通心靈的桎梏)。小人物看到被神槍手Bill擊斃的仇家屍橫血泊的慘狀,決意放棄槍手生涯,搜尋新的身份。他想做擁有四個妻子的酋長,Washita大屠殺(註5)使他親眼目睹愛妻的慘死,當酋長的美夢立時破滅。神槍手Bill死在他的身前,使他排斥了白人社會的身份進入隱士生涯。一隻兔子為了逃脫捕獸器而咬斷一隻腳的慘狀又使隱士萌生死志——停止搜索擺脫一切身份。每一個痛苦的經驗卻孕育新的鬥志(可以說是再生),這才是最重要的。別人的「死」反映了小人物的「再生」。當小人物聽到女子的呻吟聲,突然給他的紅人朋友襲擊,隔岸軍長一槍替他解圍,小人物痛苦之極:「我的敵人殺了我的朋友,救了我的生命,這世界太荒謬,生存沒有意義。」看來死志已生,但一見草叢中紅印第安女人產子,聽得哇哇墮地之聲,立刻臉泛微笑,這是偉大的時刻:生與死的相接。

 

阿瑟潘經歷了整個美國文明,指出了Custer將軍不是傳說中的神話性——英雄蓋世,只是人類荒謬的一面——精神錯亂。小人物第一次與Custer相遇,他頭頂着太陽有神話般的威嚴。小人物要為紅人復仇,摸到帳內面對Custer赤裸裸的「實軀」,一剎那間事實(他的殘酷)和傳說(他的英雄形象)衝突,簡直使他猶豫得無從下手。這一次不能作出抉擇是小人物一生中最大的失敗。Custer說他微不足道有辱他的絞刑台。這句侮辱性的說話所以會使他意氣消沉,全因為他仍然不能擺脫白人社會的價值觀念和其他規範(他洗過禮,他接受過手槍就是法律的規條),而紅人社會正好相反,你是個懦夫,你可以留在家裡作樂,同性戀也一樣不會受到千夫所指。直到小人物得到Great Spirit附身一夜連馭三女——試圖過着酋長的生活,才有擺脫白人文化的跡象,經行刺失敗的大打擊後,阿瑟潘重複上半場戲的人物(只是調轉了他們的處境):神槍手Bill被暗襲身亡,牧師的妻子淪為娼妓,使得小人物再無留戀之意。一個多元社會的規範和價值是高度混亂,它的歷史又怎會完全真確,它的人物只是英雄和癡漢的混血。當你從這樣的歷史跳出來,怎會不懷念小國寡民的社會。

 

《小人物》繼承了美國文學和美國喜劇的傳統。小人物是馬克吐溫(Mark TWAIN)筆下的Tom SAWYER和Huck FINN——流浪是他們成長的必經過程(當然Thomas BERGER的原著助了一臂之力),小人物的形象與默片四大天王之一的Harry LANGDON認同——在兩性的交往中是脆弱而經不起風浪,但每遇險境又如有神助逢凶化吉(當然德斯汀荷夫曼Dustin HOFFMAN居功不少)。這部片和小人物一樣——身軀細小但有一顆很大的心。小人物是一個英雄,當然有霸氣及自鳴得意的人會是英雄,但果敢地接受自己的懦弱和混亂卻是更大的英雄。

 

 

(1)《小人物》在香港於1971年8月21日假東方、新華及新聲三家戲院首映(之後在75及78 年均有重映過。首映票房為港幣93萬元,佔全年中外電影最高收入排行榜第19位。

(2)美萊村屠殺(Mỹ Lai Massacre)事件發生在越戰期間,美國陸軍的官兵,於1968年3月16日在越南廣義省山靜縣美萊村進行的屠殺。殺害者包括男女老幼、甚至嬰兒,亦有輪姦女性和肢解屍體。消息被美國陸軍封鎖了一年多,直到幾名美國陸軍士兵寫信提及是次屠殺才曝光,由美國記者西莫邁倫赫許(Seymour Myron HERSH)於1969年11月12日通過Dispatch News Service刊出,國際社會譁然,亦導致美國境內反戰情緒更加高漲。根據越南官方報告,村中900名平民有568人被殺害。1971年3月31日,美國軍事法庭判處下令開火的陸軍中尉威廉凱利(William CALLEY)終生監禁,但後來只服刑軟禁三年半;另有25人面臨起訴,但最後均無罪釋放。

(3)嬉皮或嬉皮士(The Hippies)是指西方國家1960年代和1970年代反抗傳統中產階級價值觀念和當時政治與既成制度的年輕人,主張通過使用藥物(例如迷幻藥LSD)和神秘的宗教靈修改變內心和走出社會主流,最後形成一種文化運動/思潮。
(4)《四面楚歌》,阿瑟潘第三部導演作品,華倫比提(Warren BEATTY)主演。故事說一名棟篤笑藝人因被黑幫追殺,為了保命,盜用了一個流浪漢的名字走上逃亡之路。
(5)Washita Massacre(或Battle of Washita River) 發生在1868年11月27日,George Armstrong Custer中校的第7騎兵隊襲擊了由Black Kettle族長領導的Cheyenne族在Washita河的南部營地。該營地沿河還有許多其他美洲原住民部落,共數千人。Black Kettle一直主張和談,在不虞有詐的情形下遭Custer突襲,後者士兵除Cheyenne戰士外,還屠殺了大量婦孺,又活捉了很多原住民做人質。這些在《小人物》中都有呈現。

 

 

(原載於《中國學生周報》第998期,專欄「電影感」,1971年9月3日,頁11。文章經統校和補充註解。題為編者所起,原題為〈小人物 Arthur Penn: Little Big 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