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銓的獨步空間感

胡金銓的獨步空間感
——從《龍門客棧》一場戲說起

文:家明

 

今天回看,胡金銓編導的《龍門客棧》,當然是經典之作了。其中尤其有一場戲,每次反覆細味,總覺得萬分精彩。

 

(1)


石雋演的蕭少鎡,初來到龍門客棧。此時客棧只餘下番子(明代錦衣衛特務),他們以此為基地部署奸計,閒雜人等一概不准進入。蕭少鎡看上去像個書生,以為是盲打誤撞的闖入了。他說不是來投棧,旨在裹腹。眼見他會大禍臨頭?番子先想打發他走,給他下馬威好看,但不得要領。他們想用毒酒毒死他,怎料自食其果。蕭少鎡外表溫文,誰料原來武藝高強!鄰桌幾個對他虎視眈眈的番子,最後全鬥不過他。一個給毒死,其他的夾著尾巴狼狽逃跑,往外頭找救兵去。

 

這場戲大概十一分鐘,充滿好玩懸念。我們今天固然知道石雋叔是誰,但《龍門》是他演出的首部影片,而他又不屬於傳統武俠片的典型大俠;那年頭的觀眾看蕭少鎡登場,一定倍感驚訝。這不能不佩服胡導的慧眼,據說石雋是他在街頭發現的,被找去演戲時已三十歲。石雋較文質彬彬,找他做書生之類才最適宜吧。事實上,他第二部跟胡導合作的《俠女》,正是演文弱書生,那應是更「本色」的演出。但在《俠女》之前的《龍門》,他倒是先以大俠形象示人,殺觀眾一個措手不及。

 

胡金銓拍《龍門客棧》這場戲,其實是「固技重施」。他當時三十開外(生於1932年),已經是遊走於港台兩地的大導演。《龍門》是台灣聯邦公司1967年出品。一年前,他仍然在香港為邵氏效力。是年,他導演了第三部影片《大醉俠》,叫好叫座,掀起武俠片熱潮。《大醉俠》裡有兩個英雄人物:鄭佩佩演的金燕子,及岳華演的醉俠范大悲。金燕子登場的編排,與《龍門》蕭少鎡異曲同工,《大醉俠》可說是《龍門》的藍本。當然金燕子再添玩味,因為她一身男性打扮,腰板挺得特別直,毫不遜色於鬚眉。不過,無論是蕭少鎡或是金燕子,他們氣定神閒,都與身邊的殺氣相映成趣。

 

由《大醉俠》到《龍門客棧》,主角「初到貴境」的客棧戲,篇幅差不多,表面上雷同,細看則各有千秋。兩片的客棧都是雙層建築,樓上為客房,樓下大廳是酒館。《大醉俠》的場景較大,牽涉人物眾多。《龍門》的空間較小,但佈景的細節豐富,人物及戲劇更聚焦。該場戲的人物,可清晰分成三組:(1)「主角蕭少鎡」、(2)「五個番子」及(3)「帳房及店小二」。三者在大廳各據一方,不停有互動,製造矛盾,推進劇情。《龍門》比《大醉俠》更活潑,它在正、邪鬥法之間,加插了「第三者」視點--肥胖店小二被逼端毒酒給蕭,有口難言、神不守舍。觀眾代入他的「全知」眼光,既緊張又惹笑。

 

《龍門》這場戲的高潮,是蕭少鎡把毒酒「喝下去」,疑似毒發以後。此時插入一個從二樓看下去的遠鏡頭,人物細小。三組人物之搭配,動與靜的調度,極有喜劇感--蕭少鎡「中毒」了,按著腹部、狀甚痛苦,他舉起木椅、雨傘想丟出去反抗。店小二在旁邊方寸大亂,帳房拉著他,著他別管閒事,兩個人吵吵鬧鬧,形象滑稽到不行。蕭的對面是幾個番子,下毒的既是他們,自然作賊心虛,即使眼前有人垂死掙扎,亦紋風不動。胡金銓在港、台兩地,夥拍不同攝影師:邵氏時期為賀蘭山,即日藉攝影師西本正。聯邦時期,胡導與華慧英合作,拍成《龍門客棧》及《俠女》兩片。六十年代,是「新藝綜合體」(CinemaScope)闊銀幕大行其道時代。胡金銓的影片,完全突出此格式之長。不僅構圖優美,同時又強化了戲劇效果。

 

《龍門客棧》闊銀幕構圖如何獨具匠心,可再列舉同一幕戲的兩個例子說明。第一是此幕開始不久,番子頭目在蕭少鎡面前失威後。畫面借用客棧場景的粗大木柱作線條,把闊銀幕切割成兩部份。左邊的是番子的二頭目,他與其他番子分桌而坐,本為顯示與眾不同。然到了這裡,他意圖欺凌蕭少鎡不果,反被蕭的武功嚇到,算是自討沒趣。在構圖上故意被冷落了,聊備一格。而在右邊更充裕的空間,蕭少鎡一身白衣,醒目的坐在正中間,輕易成為畫面的重心。

 

第二,是蕭少鎡與番子正式舞刀弄槍之後,從二樓另一角度拍大廳的遠鏡。這是個很出色的「建立鏡頭」:門外巧妙一道光,不多不少把蕭少鎡、帳房及店小二身處空間,與對面的番子分隔開來。正邪對峙的分佈,憑此更一目了然。番子要對付蕭氏,就得越過那道光的防線。在此建立鏡頭之前,番子才剛領教過蕭大俠的利害,他們的桌椅在推撞之間被打翻。番子雖人多,卻處下風,提著大刀仍戰戰兢兢的(周藍萍的敲撃配樂增添懸念)。反觀蕭少鎡,他一直安坐同個位置,絲毫未受干擾,盡見大家風範。

 

(2)


胡金銓是對空間感非常敏銳的華語導演。

 

像上文談到《龍門客棧》的精準構圖及調度,說不定是受到了黑澤明武士片的啟發?六十年代日本片的闊銀幕構圖,往往叫人眼界大開。另外,又或跟胡導自少學習中國畫有關係,中國畫講究氣韻、意境,並有大量留白。又或者,這根本是他成長以來,從小就養成的觀察力。讀他的訪問結集《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山田宏一、宇田川幸洋著,厲河、馬宋芝譯。正文社出版,1998年),其中一點印象很深的,是他對北京故居大宅有多瞭如指掌。那明明是他少年的經驗,到了六十多歲仍記憶猶新,甚至即席為訪問者繪畫出詳細的家居平面圖。

 

他在該書內的訪問提到,從大陸1950年來港後,初入電影行時,曾在龍馬、長城電影公司工作。他在1952年國語片《一板之隔》(朱石麟導演)擔任美術、陳設。說起來實在奧妙,《一板之隔》正是從小空間出發的故事。板隔房易生磨擦,便於製造出處境笑話。類似的題材由來已久,上溯《一板》的啟蒙,可追尋到三十年代荷李活片《一夜風流》(It Happened One Night)(法蘭卡普拉導演)或中國片《十字街頭》(沈西苓導演)。胡金銓本人,似乎也對《一板之隔》念念不忘?他第二部導演的《大地兒女》(1965年),話說一對主角陳厚及樂蒂認識不久後,因誤會被逼「同居」。晚上,他們在狹窄的房舍內,「一被之隔」的分睡。

 

來到《大醉俠》及《龍門客棧》,胡金銓的空間美學不斷進化、推陳出新。《大醉俠》的客棧,主要在一場戲而已;《龍門》把客棧意念,拓展成整部電影。場景變成重要元素,片名索性是客棧的名稱(英文名為Dragon Inn)。敘事上,透過濃縮的時間及空間,逼出更強的戲劇張力。《龍門》序幕的頭十分鐘引入客棧,之後一個多小時,各路人馬的爾虞我詐、互相攻守、不打不相識等戲份,全在裡面上演。

 

《大醉俠》及《龍門》兩片場景的質地也不同。《大醉俠》的客棧似乎在江南,旁有小橋流水(廠景);《龍門》倒像在北方或邊塞,看著感覺蒼涼。室外(外景)則十分瀟條,一望空闊,甚有西部片的肅殺氣氛。胡導演說,選擇以客棧來拍片是因為:(i)「這種公共的場所,各式人等交叉進出,戲劇性比較容易處理」,(ii)「旅途上展開的故事是最有生氣的」。他的「客棧情結」,在有限的時空發揮無限的想像,往後延伸到另外兩片中:1970年的短片《怒》,及1973年的《迎春閣之風波》。

 

胡金銓到台灣拍《龍門客棧》,脫離了香港的片廠模式,把廠景與外景的優點,結合得天衣無縫。他早年在邵氏跟隨李翰祥拍片,演過他的《江山美人》(1959)、亦幫忙拍攝《梁山泊與祝英台》(1963)等。李翰祥在邵氏時期,影片素以富麗堂皇的佈景見稱,連自然風物都做得幾可亂真。胡金銓在邵氏導演的三部片,同樣大量依賴廠景。到台灣後,他反而善用寶島風光,為武俠片注入視覺新氣象。《龍門客棧》結尾,正邪大戰在海拔二千米以上的高山拍攝(橫貫公路),景觀開揚。遠處的群山與雲海,在烈日映照下,異常雄偉。《龍門》最末迸發的澎湃悲壯,絕不是一年前的《大醉俠》可比擬。

 

(3)


再看《龍門客棧》,感受到胡金銓的語重心長。

 

他擅拍明代,除了因為熟悉歷史掌故,也因為明代東廠及宦官為患,忠臣被殺害。《龍門客棧》及之後的巨構《俠女》(1974),都是英雄好漢拯救忠臣之後、對抗不義的朝廷,甚至不惜捨身成仁。胡導1975年有齣戲叫《忠烈圖》的戲。敢說,此名字可以總括他絕大部份作品。他一輩子,就是譜寫不同朝代的「忠烈」群像。

《龍門》的蕭少鎡,隻身來到客棧,只是受朋友所託。他本來不知事情底細,得悉後,仍然義不容辭。除了他以外,還有朱驥(薜漢)及朱輝(上官靈鳳)「兄弟」;以及兩個棄暗投明、刀法出眾的番子。他們整幫人加起來,就是「正義」與「俠氣」的代名詞。

 

胡金銓愛拍英雄豪傑;他是演員出身的,應該愛演英雄好漢吧?他演出的最後影片,是自家導演的《大地兒女》。背景為八年抗戰,他在戲裡演一個正直果敢的警察局長,莊諧並重,非常搶眼。也許他嫌自己有點孩子臉,於是像奧遜威爾斯那樣,故意蓄上小鬚子,看上去老成持重些。

 

別小看流行文化的感染或教化力量。2019年,我們經歷了一個沒齒難忘的夏天。這段時間,愈來愈多人以「香港人」身份自居、自豪。當我們嘗試問此身份由來,它到底包括甚麼內涵時,每每發現,流行文化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份。別的不說,單就武俠小說到電影,就教曉我們很多價值及道義了。

 

所以,今天是最適當時候,把胡金銓的作品,重新再看一遍。